【壹週刊】最親切的異鄉人 羅慧夫修補無數台灣人生命
羅慧夫醫師(右)當年在台灣過八十大壽,羅慧夫顱顏基金會的工作人員(左)跳舞逗他開心。 資料畫面
一生奉獻給台灣醫界的羅慧夫醫師,驚傳3日晚上在美國過世,享壽91歲。羅慧夫全家來台40年,他曾笑說退休後回到美國,才發現故鄉變異鄉。因此,滿口台語的他,年年都要「回台灣」,看看老朋友、追蹤老病人。
2013年是羅慧夫最後一次回台,罹患帕金森氏症的他,身體狀況無法再搭乘長途飛機,當年返美前曾發表演說,向老朋友、學生和病患道再見。
本刊於2006年11月,曾專訪已退休的羅慧夫,當年他79歲,羅慧夫顱顏基金會開心為他慶祝台灣習俗的「80大壽」。即使帕金森氏症導致雙手不斷抖動,仍興緻勃勃聊當年如何「空降台灣」、看不懂中文和一口破台語,因文化差異和同事與病患衝突的往事,以下為當年採訪原文。
羅慧夫醫師,認真地看著朋友送他的油畫像。 資料畫面
80歲的羅慧夫,32歲來台行醫,為無數唇顎裂兒童做過修補手術,也修補了他們的人生。
他雖然滿口台語,卻始終無法真正適應華人社會人際關係上的算計,他說:「我在這裡還是個外國人。」
幾年前退休返美,他發現自己無法適應當地氣候、不習慣開車,他又成了「外國人」。
現在,他每年仍定期回台灣,看看老朋友,追蹤老病人。沒想到,故鄉成了異鄉,異鄉卻成了故鄉。
羅慧夫今年滿七十九歲,依台灣習俗熱鬧過了八十歲大壽,白膚的他站在壽桃前,顯得有些突兀,他身上有很多這種衝突元素,明明是美國白人,卻說了一口台語,左手還戴了一只有點俗氣的台式方形金戒。他站起來像個巨人,只是巨人老了,患了帕金森症,右手不停顫抖。
治唇顎裂獲大獎
他在台灣行醫四十年,是國內最早致力於唇顎裂手術的醫生,一九九四年還獲國際整型外科最高榮譽「麥林尼克獎」的肯定。除此之外,他還在馬偕和長庚成立唇顎裂治療中心,一九九六年還獲台灣醫療奉獻獎。
羅慧夫看過無數唇顎裂患者,「以前的父母是對缺嘴(台語,指唇顎裂)不瞭解,現在是太瞭解了,反而心疼囝仔手術艱苦。」這種常發於黃種人的遺傳缺陷,台灣一年約有六百個案例,每名患者十七歲前都要定期追蹤,進行二到三次的重建手術。
這種手術早期最大的風險在麻醉,有美國醫生建議羅慧夫用威士忌加止痛藥讓嬰兒昏睡,他卻說:「這種風險太大了,這樣做還不如用威士忌先把自己灌醉算了。」因為做唇顎裂手術,羅慧夫一頭栽進了整型外科,連拉皮和隆乳也做得很好:「一個人的自信通常跟外表有很大的關係。我喜歡做缺嘴的手術,因為那不只修補他的缺口,還修補囝仔整個生命。」有病患因接受他的手術,而立志成為醫生。
來台行醫當冒險
有些則是手術非常成功,外表與一般人無異,卻因為自卑戴著口罩不敢見人,「缺嘴的囝仔,不是動完手術就結束,漫長的心理重建才剛開始。」他因而創辦「羅慧夫顱顏基金會」,提供唇顎裂患者諮商協助。
本名Samuel Noordhoff的他生於一九二七年美國愛荷華州的基督教家庭,父親開小型廣告印刷公司,他的童年正值美國經濟大蕭條,有空還要打工貼補家用。當時,他每週最期待的事就是收聽廣播裡的冒險故事,而且還熱中參加童軍活動,「我呷意challenge,這樣的生活卡趣味。」
醫學院畢業後,朋友轉告他台灣馬偕醫院徵求醫療宣教士的消息,「在美國的工作也沒著落,雖然根本不知道台灣是什麼樣子,但也想不到有什麼理由不去,就當做冒險。」
羅慧夫顱顏基金會創辦人羅慧夫醫師(中)抱著小兒子、妻子白如雪(右二),全家坐在台灣的三輪車上合照紀念。羅慧夫顱顏基金會提供
空降馬偕衝突多
一九五九年,剛走出松山機場的羅慧夫,看到的是一群黃膚黑髮的人赤腳走在街上,還有瘦到看得到肋骨形狀的黃牛拖著重物,喜歡冒險,當時三十二歲的他看到這些「異國風光」,也許還亢奮地手心冒汗。
到台灣的第二天,羅慧夫就去上台語課,除了語言,他還要適應艱困的物質生活,當時的台灣連麵粉和木炭都很難買。直到有天,他發現三歲的兒子也跟台灣人一樣用湯匙挖魚眼睛吃,他的美國妻子白如雪也開始學會跟三輪車夫殺價,但這塊土地並沒有這麼輕易接納他,馬偕的董事會對他多所不滿,衝突不斷。
有次他病了,與他友好的董事建議他順勢「辭職」,他不懂為什麼,但仍一連請辭三次,連獲三次慰留,他後來才明白,這是董事會宣示對院長人事派任的權力,「這事之後,我才知道人家跟你講什麼,通常不只是這樣,你還要想一下背後還有什麼意思。」來自美國農村的羅慧夫這才真正體驗到中國文化的衝擊。
他後來養成了一種習慣,有人到辦公室跟他報告事情,他總會再回頭問信任的幕僚,這個人到底是什麼意思。採訪時,他時常板著臉,眼睛直盯著你,彷彿想用力將你看透,他的法令紋極深,但紅紅圓圓的鼻子看起來頗具喜感,熟悉他的朋友都說他其實很幽默,也許是異國步步為營的生活,讓他習慣將自己包裹起來。
診間體貼講笑話
只有在診間和手術房這些沒有算計的地方,他才展露柔軟的一面。
像有位阿嬤問他,「是不是因為我媳婦懷孕拿剪刀才會生出這款缺嘴囝仔?」羅慧夫的回答很幽默,「非洲人很窮,沒有剪刀,但也很多這款囝仔。」在手術房他常說笑話逗大家開心,結束時一定會說:「多謝大家。」若是完成困難的手術,他還會跟所有的醫生護士激動地抱在一起。
出了開刀房和診間,羅慧夫又回到嚴肅的那一面。壽宴上,有人說羅慧夫跟護士講辦公室的老鼠死了,大家嚇了一跳,後來才知原來是滑鼠(滑鼠與老鼠英文都是mouse)故障,現場哄堂大笑,但羅慧夫只是輕輕的上揚嘴角,連聲音都沒笑出來。
和他工作三十年的祕書黃吉華說:「他很嚴肅,每天坐在我後面,我都好緊張。」羅慧夫看不懂中文,只好靠他從馬偕一路栽培的張錦文(羅慧夫送他出國學醫務管理)「說」給他聽,但又因他常和董事會理念不和,再加上長期信賴的張錦文轉到長庚當副院長後,力邀他到長庚,羅慧夫才於一九七六年到長庚任院長。
羅慧夫顱顏基金會創辦人羅慧夫醫師(左)早年在馬偕醫院時和住院醫生(右)討論手術細節,隨性地把筆插在鏡框上。羅慧夫顱顏基金會提供
謹守分寸不批台
黃吉華說:「羅院長在馬偕和董事會爭執,他很挫折,到長庚後張錦文又離開,就變得更沉默。」當時,愈來愈多病人聽不懂他的台語,甚至還有病患故意以他「說話不清」為藉口鬧醫療糾紛,他也學過國語,但年歲已大,上了幾堂課便放棄。
至此,他像個徹底的異鄉人了,難道沒有不如歸去的念頭嗎?羅慧夫說:「我來台灣就告訴自己不再去想美國的事。」事實上,他的故鄉也變了,一九六四年他來台五年後首度回美進修,見到新蓋的加州高速公路和超級市場,滿腹震驚。四十年來,他每隔幾年會回美國探親,但每回去一次,故鄉的感覺就愈來愈稀薄。
但他也不是真的就忘記美國,他常和朋友談論美國的總統、政治,卻絕口不談台灣政治。採訪時,台北正鬧紅潮,他很有sense的說,他太太有件紅衫,看到電視又聽朋友講,「我就告訴她這紅衫不能隨便穿,會出問題。」他的友人分析:「也許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外人,批評台灣的政治就像批評別人家的廚房一樣失分寸。」
他的黃金歲月都給了台灣,但一九九九年退休後仍堅持回美國,「雖然我也很呷意台灣,但再怎麼說,我在這裡還是外國人,而且我總該去美國讓孫子、孫女知道自己的爺爺長什麼樣子吧。」
異鄉多年變故鄉
他每年回台灣一、二次,一方面是追蹤之前病例的復原狀況,但更重要的是為了見老朋友。這次回台白如雪還回石牌舊居的市場晃晃,她高興地告訴我們,那些老朋友們都還記得她。
回到美國,他先是住在密西根,距離他的老家只有四十哩,只是身體早已習慣南國的溫度,總是受不了當地的寒冬。美國也和四十年前不同,他太太看到自助加油站完全手足無措;他則抱怨,美國買東西總是得開老遠的車,為了整理草坪還去買從來都沒見過的「新式割草機」。
退休的日子他偶爾到東南亞義診,有時在簡陋的開刀房,老舊的電扇轟隆轟隆地吹著,吹散了時空隔閡,他像是回到五○年代的台灣,轉身向身邊的護士用台語討張椅子:「椅仔咧?阮要椅仔坐啦。」回應他的是一張張深膚色卻茫然的臉孔,他才猛然想起這裡是菲律賓,原本該是用他最熟悉的英語,台語卻脫口而出。
四十年一晃眼,故鄉成了異鄉,異鄉卻成了故鄉。
羅慧夫小檔案
1927年 出生於美國愛荷華州橘鎮
1954年 醫學院畢業
1959年 來台
1960年 任馬偕醫院院長
1976年 轉任長庚醫院院長
1979年 卸院長,任長庚整型外科主任
1989年 創辦「羅慧夫顱顏基金會」
1994年 國際整型外科最高榮譽麥林尼克特殊貢獻獎
1996年 台灣醫療奉獻獎
1999年 退休,不定期參加義診、培訓種子醫生計畫迄今
2003年 診斷罹患帕金森症
2013年 最後一次來台
2018年 病逝於美國
後記
羅慧夫年輕的夢想就是買一棟自己的房子,但台灣的房價總讓他買不下手。本來,他兒子因為做生意的關係,在石牌有間小公寓,羅慧夫每次回來都有個落腳處。
這幾年,他兒子結束了台灣的生意,羅慧夫只能住飯店,但他總覺得不習慣。他談到台灣用的動詞都是「回來」。住飯店的不習慣,可能讓他覺得是「去台灣」而不是「回來台灣」。(人物組/採訪整理)
羅慧夫醫師三歲時可愛的模樣。羅慧夫顱顏基金會提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