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太報】唇顎裂、自殺、燒燙傷…羅慧夫醫師用愛,為台灣人生命傷口清創
唇顎裂、自殺、燒燙傷…羅慧夫醫師用愛,為台灣人生命傷口清創
羅慧夫顱顏基金會創辦人、整形外科權威羅慧夫(Dr. Samuel Noordhoff)美國時間12/3過世,享年91歲。坊間對羅慧夫深耕臺灣的大愛與個人故事報導很多,本篇著重羅慧夫如何自美援時代開始,對臺灣的醫療與社會支持系統貢獻卓著,其所創立的生命線、自殺防治中心、燒燙傷中心,以及所堅持的專業分科、全人醫療理念,都留給臺灣無盡的福惠。
而這也是國際發展領域的傳承之一。僅管全球有許多非政府組織(NGO)針對國際間的合作理念與做法持續修正討論,但如今臺灣許多 NGOs 的發展確是源於、受惠於美援時代許多無私的宣教士與外籍專業人士。NPOst 曾報導過的挪威畢嘉士醫師之於如今的畢嘉士基金會、勝利之家如此,當年的羅慧夫醫師之於如今的馬偕醫院、長庚醫院、羅慧夫顱顏基金會亦如是。
二次世界大戰後,許多國家的經濟復甦仰賴於美援或國際組織的幫助,臺灣也不例外。其中,平均每年一億美元的美援挹注,有效穩定民生、抑制飛漲的物價;在社會救濟方面,由於政權更替、行政效能孱弱,原有系統一直無法發揮穩定功能。因此,臺灣在美援時期有一半的物資並非透過政府單位分送,而是由教會團體等民間組織執行資源配給。
許多外籍宣教士在此時藉由美援推動社會救濟,來臺推動新一波的宣教。其中,大半生都在中國宣教的夏禮文,抵達臺灣後積極為岌岌可危的馬偕醫院奔走募款,但年邁的夏禮文夫婦終不敵健康狀況,必須回美靜養,於是他寫了一封信回美國教會,徵求年輕醫師到臺灣接手馬偕醫院。這封飄洋過海的求才信,最後落到當時 32 歲的外科醫師羅慧夫手上。
28 天後,羅慧夫一家 4 口抵達了臺灣。當時是民國 47 年,由於執政當局仍舊以反攻大陸為國家目標,公共醫療衛生計畫鮮少獲得經費支持,醫療單位長期無法進行修護,各項器材、藥品嚴重缺乏,硬體機能盡失。羅慧夫曾笑說,當時開刀房所用的「最先進的科技」是大冰塊磚搭配電風扇,為了避免體溫太高,有時還會墊一塊紗布,直接把冰塊放在病人肚子上。
為小兒麻痺疫苗奔走,開啟「燒燙傷中心」先河
再克難的器材設備及醫療環境,於羅慧夫口中彷彿都可以一笑帶過,但其中肯定不包括 40、50 年代臺灣社會揮之不去的夢魘──小兒麻痺全島大流行。當時逢美國政府決定改用口服的小兒麻痺疫苗,羅慧夫積極奔走,尋求美國教會協助,將美國剩餘的沙克疫苗運至臺灣,在島上展開第一次疫苗接種治療;並於馬偕創設「小兒麻痺重建中心」,為家貧的孩子訂做輔具,教導他們練習穿戴支架、鐵鞋,並且設置露天學校,讓他們不至於失學,且出院後可以與常人一般站立行走。時移至今,小兒麻痺早已經在臺灣完全根除,隨著病症的絕跡,重建中心亦於民國 60 年走入歷史。
羅慧夫改革臺灣醫療環境的腳步從來沒停過。他陸續引進各種醫療措施,並在臺灣開創了第一個加護病房、第一個燒燙傷中心等。「別人不願意做的,羅醫師就撿起來做。」這是許多人對他的印象,而這「別人不願意做的」,包括民國 40、50 年代的燒燙傷醫療服務。因為燒燙傷患者的治療與照護需耗費大量的人力及藥物,再加上醫療資源不足,且勞保對燒燙傷病人的給付僅有成本的十分之一,當時的馬偕醫院行政副院長張錦文也耿直的說:「這是醫院最不賺錢的業務,做了一定賠錢,這是為什麼許多比馬偕規模還大的教學醫院,遲遲不設燒燙傷病房的原因。」
民國 57 年,臺灣第一個燒燙傷中心在馬偕成立,且設置燒燙傷示範病房,積極協助其他醫院引入這套流程,更提供資金,希望各大城市設立燒燙傷中心,為病患爭取最好的治療時效。之後的 10至20 年間,臺南海軍醫院、彰化基督教醫院也都接受過馬偕醫院的燒燙傷醫療專業協助,後來馬偕臺東分院成立,也設立了燒燙傷中心,自此北、中、南、東部都有了燒燙傷病房,臺灣的燒燙傷醫療網算是初具雛形。
羅慧夫在臺灣開創第一個加護病房、第一個燒燙傷中心等,積極改善台灣醫療環境。(圖片來源/馬偕紀念醫院官網)
創立「自殺防治中心」、「生命線」,架起捍衛心靈的救援大網
民國52年,「臺北美軍招待所」設置於中山北路與民族西路口,周邊的八大行業隨之興起,一間間名為酒吧,實為妓院的店家門口,常能望見許多年輕女孩清秀的臉上粉搽得煞白,被美國大兵摟著。「她們大部分是被鄉下的窮爸媽賣到臺北來『洗碗』,他們不知道那是城市人的謊言。」隨羅慧夫來臺的妻子白如雪說,許多吃安眠藥自殺、被送到馬偕急診室的吧女們,各自有著悲傷的故事。
羅慧夫心疼那些在身、心、靈遭受折磨的病患,依照《聖經》上所說,我們應該給患者「全人」的醫療──不只是醫治有形的身體病痛,還要照顧病人的心靈。於是,民國 58 年,他促成馬偕與臺大醫院精神科的合作,成立亞洲首創的「馬偕自殺防治中心」,針對自殺倖存者,提供社工、宗教、心理醫學等專業。
不到半年,馬偕再成立「生命線」,工作人員一旦發現有自殺意念者即會找他們面談,或轉介由專家協助;若已經採取行動,則緊急聯絡電信局、警局,與鄰近醫院尋找自殺者,盼可即時挽回生命。繼馬偕生命線之後,高雄生命線及救國團張老師專線在半年後陸續成立。如今,生命線的服務在臺灣已近半個世紀,24 小時不間段的電話輔導,已成為臺灣人心靈的急救站,迄今共累積逾 400 萬通的電話服務,儼然成為強化社會安全網的第一道防線。
不信宿命論,一針一線縫補唇顎裂與生命缺口
或許是因為不忍,羅慧夫後來選擇唇顎裂作為一生鑽研的領域,「在臺灣那個年代,大家都覺得生下這樣的孩子,能活著是幸運,活不了是他的命。」羅慧夫顱顏基金會資源開發部主任陳依伶說,早年若生出俗稱「缺嘴」的唇顎裂患者,家長往往將病因歸罪於孕婦懷胎時犯了沖,受到報應,使這些孩子帶著缺陷、詛咒和自卑感長大。
當時臺灣除了醫療資源匱乏,也沒有專門執刀唇顎裂手術的外科醫師,甚至連羅慧夫自己都沒都把握,他曾說:「剛到臺灣時,我就發現我沒有受過足夠的訓練可以做這種手術,我想如果貿然開刀,結果會更糟。」
於是他返回美國密西根百特歐斯醫院,專心研習唇顎裂手術技術,並於民國 55 年返臺,成立臺灣第一個「唇顎裂中心」。為了幫助貧窮的唇顎裂家庭接受手術及矯治,他到扶輪社、教會募款,作為補助醫藥費用的基金,並且四處造訪臺北市的小學,尋找唇顎裂兒童,替他們開刀,此後便一針一線的為成千上萬名孩子縫補生命缺口。
從改革到開創,傾力培育臺灣醫療人才
民國 65 年,羅慧夫決定離開馬偕醫院,轉戰長庚。他在過去 17 年所引進的大小改革,將原先風雨飄搖的馬偕醫院,樹立成國內高標準的醫療典範,更為臺灣的醫務管理、醫療技術現代化、醫療專業人才培育等各方面奠定良好基礎。
從馬偕一路走到長庚,羅慧夫原本的改革者角色轉變為開創者。他善用人脈與資源,將臺灣許多優秀的年輕醫師送出國、學習專科技能,當時參與顱顏中心團隊的語言治療師吳咨杏曾受羅慧夫協助,前往國外進修,她受訪時回憶,羅慧夫尊重每個團隊成員的專業,不僅無私投入心力栽培後輩,當學生帶回新的專長時,羅慧夫都可以將學生視作老師,沒有一點身段和架子,只有對於專業的重視。
羅慧夫曾在訪談中說:「這個世界進步又快、又新奇,但我只有一雙手、一天只有 24 小時,我選唇顎裂修補作為專業,就要做到最頂尖,需要專心。其他領域的專業必須讓別人來,當你有許多年輕醫師跟著你,你達不到的夢,他們可以替你實現。」數十載的勤懇耕耘終於結出碩果。80、90 年代,羅慧夫率領一群子弟兵,出席各種國際醫療會議,讓臺灣顱顏整形外科專業在國際上嶄露頭角,羅慧夫個人亦於民國 83 年獲頒國際整形外科的最高榮譽「麥林尼克獎」(Maliniac Lecturer)。
視病如親,以病人利益為優先落實專業分科
羅慧夫對各項專業的敬重,後來發展為如今對臺灣醫療影響至關重要的「專業分科」系統。民國 76 年,長庚醫院「顱顏中心」成立,是臺灣第一個落實專業分科、講究科技整合的全人醫療服務團隊,不只有顱顏外科、神經外科、矯正牙科、耳鼻喉科、眼科、麻醉科,還有社工員、語言治療師、臨床心理師等專業人員。「當時許多醫院都說自己有團隊治療的概念,但事實上科別設置還是分開的,而長庚醫院具體的做到了。」吳咨杏說:「羅醫師事事以患者的最大受益為優先,影響了我日後面對醫療工作的價值觀。」
從此之後,抱著唇顎裂寶寶的父母,不用在醫院大樓各樓層到處奔波。顱顏中心有專科醫師解說手術方法、嬰兒餵養方式;有社工員傾聽父母的問題,還有外國老醫師羅慧夫漾著酒窩,用臺語親切的說:「上帝知道你們是特別有愛的父母,所以給你們一個特別的囡仔來照顧。」焦急的父母來到這裡,便能感到安心與慰藉。
成立基金會,打造「全人醫療」環境
民國 78 年,羅慧夫來臺滿 30 年,他捐出多年積蓄 300 萬臺幣,成立羅慧夫顱顏基金會,幫助育有唇顎裂寶寶的貧窮家庭接受良好的醫療及諮詢。「早期基金會的工作以經濟扶助為主,當初沒有全民健保,完整的手術與矯正費用對貧窮家庭來說是一筆鉅額負擔。」陳依伶說,除了經濟補助,基金會亦透過與長庚醫院合作,持續向政府機關建議、申請,使納入健保給付的唇顎裂手術與矯正治療的服務項目逐年增加。
只是,這對羅慧夫來說依然不夠。「羅醫師不是一般的醫生,他不只關注能為患者的病痛做什麼,而是進一步思考,他所做的事能為病人的生活、生命的幫助在哪裡?還有什麼是可以做的?」憶起過往,陳依伶道出羅慧夫對於基金會的期許──完成醫療體制內沒有辦法完成的事情。「我們很努力打造羅醫師心中的全人醫療。」陳依伶說明,除了經濟補助,基金會成立 5 年後便擴大編制,雇用專業社工師、臨床心理師,以及語言治療師等,共同耕耘於家長及大眾的觀念教育。
當孕婦懷有唇顎裂胎兒、個案通報時,社工會隨即介入,而後依據不同年齡層,分別對患者及其家庭提供服務,包括諮商會談、團體治療與聯誼活動,過程中幫助患者和家長學習打從心裡接納自己與孩子, 「家長的眼光和行為是騙不了人的,輔導與會談是希望讓家長先處理好自己的情緒,才有辦法以健康的心態陪孩子走過這條路。」家庭也透過活動相互連結,無形間建立起小型的社會支持網絡,「現在還有家長在 Facebook 成立社團,當孕婦產檢發現有唇顎裂寶寶、通報至基金會時,很快就會被加入社團。社團裡,有人分享經驗、有人會安慰他們,營造自助助人的氛圍。」
「民國 80 年代,政府欲修訂優生保健法,基金會邀請各界賢達和醫師,共同召開公聽會,希望當局不要將唇顎裂胎兒列為合法引產的對象,因為唇顎裂是可以透過手術治癒的。」陳依伶說, 還好過去數 10 年臺灣在經濟起飛時,民眾教育程度提升,對於知識的接納度較高,讓基金會的長期倡導有了成效。「衛生署因而修改優生保健施行細則,唇顎裂兒的生命得以受到尊重,大眾對於唇顎裂的觀念也出現正面轉變。20 年前我剛進基金會時,孕婦照超音波若發現寶寶有唇顎裂,有超過 5 成的家庭會選擇引產,現在則慢慢下降至 3 成。」
從臺灣到海外偏鄉:複製成功醫療模式,傳承技術也改善病人生活
也因為臺灣基礎建設趨於完善,且經濟發展日漸成熟,導致國內勞動成本上揚,再加上政府陸續訂定環保相關法規政策,驅使本土製造業向海外尋求成本較低廉的生產工廠。因此,許多臺商前往積極推動經濟改革開放的越南,「當時,一名時常往返臺灣和越南 2 地的臺商,有次回來時,看到新聞正在播有關基金會的報導,想到越南有很多唇顎裂的小朋友,便找上我們。」陳依伶說。經過實地考察與評估後,基金會認為國內的業務與服務已穩定運作,於是決定發展國際援助方案,第一站便從越南胡志明市起步,同時向社會大眾宣告,並邀請臺灣民眾支持基金會的海外義診行動。
「退休後回美國的羅醫師,常常帶義診團到東南亞國家,剛開始是了解各國政策及唇顎裂的醫療情況,但後來發現,那邊根本沒有醫師可以做唇顎裂手術。」踏上東南亞開發中國家,彷彿來到早期的臺灣──看病沒有健保給付,一次手術要花上工人數月的薪水,出生貧窮家庭的唇顎裂患者幾乎付不起醫療費;就算好不容易籌到了錢,當地也沒有懂唇顎裂手術的醫師,病人根本無處投醫。而專業醫療人員與技術貧乏,是國際發展的第一道難題。
「每次出國義診,基金會帶的不是實習醫生、住院醫生,而是資深的主治醫生,因為羅醫師常說:『出去不可以亂開刀,我們要讓這些孩子像我們臺灣的孩子,得到一樣的醫療照顧,不能因為他們比較貧窮就隨便做。我們要用最好的材料、最好的技術,讓這些孩子得到很好的結果。』」
然而,為期一週的海外義診,扣除交通往返,工作時間只剩下 5 天,能做手術的時間真的不多。基金會不斷思考還有什麼是可以做的。「我們應該要仿照羅醫師當年培訓臺灣年輕醫生的做法。」陳依伶說,羅醫師早年培年訓一批又一批的年輕醫生,才讓臺灣的顱顏醫療站上世界頂尖,「當初羅醫師盡可能將自己的專業傳承給臺灣,為何我們現在不傳承給海外的醫生呢?」 於是,民國 89 年,羅慧夫顱顏基金會與長庚醫院合作,啟動海外醫師種子培訓計畫。
「海外醫師來臺灣不只是學習手術技巧,就連門診時也要站在旁邊觀察,看臺灣醫生怎麼與患者溝通、怎麼診斷;還可以看到各科別如何照顧患者。」除了醫療場域的學習,基金會還安排海外醫師參與唇顎裂兒的大型聯誼活動,「對醫生來說,他們看到開刀房那些臉孔時,其實沒有辦法想像這群人離開醫院是怎麼生活的。」
以菲律賓來說,當時的菲律賓就像是走在臺灣過往的歷史軌跡上,基金會也相信,若循著路途走來,今日的臺灣將會是明日的菲律賓。因此,民國 95 年,一名菲律賓醫師回國後的隔年,便成立了羅慧夫顱顏基金會菲律賓分會,一直到現在,仍持續嘉惠菲律賓的唇顎裂患者。
成功的模式可以被複製,且能持續擴大。羅慧夫顱顏基金會將助人的觸角伸向海外,包括東南亞的越南、柬埔寨、菲律賓,遠至巴拿馬、南非、坦尚尼亞、肯亞等都曾有羅慧夫所帶領的義診團足跡,不僅提供必要的知識、技術轉移,同時連結相關臺商資源以補助患者的醫療費用,協助捐贈舊型醫療器材等,藉以培訓更多海外的顱顏醫療專才。「目的是讓發展中國家學習團隊醫療模式,回去後透過聯合門診,或者掛牌成立顱顏中心,為他們國家的患者提供完整的醫療服務;再下一步,就是成立基金會。這個模式在臺灣相當成功。」
「如同聖經上說的,一粒麥子死了,可以結出更多子粒來。50 多年來,羅醫師就在做這件事,不斷幫助跟隨他的人成長、茁壯,甚至期許做得比他更好。讓每個人都能發揮更大的影響力。」陳依伶說,基金會從成立至今,已為國內外近 2 萬名貧因顱顏患者及其家庭提供生理、心理及社會適應等全人醫療服務,嚮往著未來有一天,臺灣及國際社會能真正理解唇顎裂並非殘缺,因為有位深耕臺灣的美國醫師羅慧夫曾說:「可以彌補的,就不再是缺陷。」